诊疗记录

“医生,我病了。”他斟酌着吐出话语,那是他最后的财产。“我早知道我病了, 从我不再能够真心实意地笑出来开始。”从他时不时自己选择踏入这间隐秘的诊疗室开始。

这里有百叶窗帘,办公桌椅,但没人知道窗帘后有没有窗户,桌椅间是否有人。这里也有奶油色的牙医躺椅,温柔地逼供内心的秘密。然而他只坐下,没有躺下,避免让不安的念头从头脑流至全身,避免像哈姆雷特的父亲一样,结上硬壳,结上致死的茧。

房间除了他以外,似乎没有别人,但办公桌后的阴影似乎是令人信服的人的剪影,身着便服的,充斥着同理心的医生前倾身体,眼睛通过镜片怜悯着椅子上的人。不,或许还是没有人的好。没有人的,没有光的,舒服的小房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的病就像是我的父母。永远皱着眉,永远不会满足,永远逼迫着我,站在我背后,在我面前,无休止地逼迫着我。而我,我毫无办法,只能学着与它相处,用让步贿赂他,或者正面对峙它,不过是会两败俱伤而已。”

“每一天我都伤痕累累,疲倦得只想逃离,我的病,它是任性饕餮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大喊大哭。它吃我的精神,吃我的感情。我总有一天会变成一架空壳子,一具植物人,不敢思考,不敢哭笑。我永远是我的病的奴隶。”

这些话语似乎来自他的嘴唇的开合,舌尖的卷舒,声带的震动,又似乎直接来自于他的思考,是他无助的思想的挣扎。每天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知道底层不会有减震的落叶。膝盖上他的指节交错,泛白泛青,沉闷的身体不发一语。双眼无神,眉头耸起,露出一副困惑的,厌倦的,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的,“我能怎么办呢?”的表情。

“《发条橙》里科学家们折/磨主角,将他最爱的交响乐转变成触发痛苦的媒介。这样的话,折/磨着我的科学家们是谁呢?是命运吗?这一切是命中注定的吗?我命中注定会爱上水,又会被水折磨得不得安息。我命中注定会被我喜爱的事物所害。”

“佛教说慈悲为上,慈悲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呢?动物的世界里是没有慈悲的,只有弱肉强食,退让就是投降,是令人宰割。慈悲或许是人类才有的东西,就像同情,同理心,善恶。然而世界不是慈悲的,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地方,乱哄哄地被冲突、争斗、浪漫、惊奇,故事所塞满。世界什么也不是,但人是慈悲的。有些人是,而有些人只是野兽。”

“她是慈悲的——至少她努力如此做着。我看得出她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包容我之后的倦怠。她是以母亲对孩子的情感来灌溉我的。这是不平等的关系,但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没有力气去给予她更多。我只能借贷她的善款,保证日后必有回报,之后落入黑暗。”

说到她的时候,没有光的房间里忽然变得温暖明亮了些。他逐渐看到对面墙上悬挂的一些画框,装裱的是她拙劣的礼物。一具风扇在角落嗡嗡地歌唱着,为他困扰的头脑散热。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她。信任别人需要练习。她的热情与失望让我不知所措。”他开始分神,掰着自己的指关节,啮咬着口腔内壁。“她总是很耐心的,虽然有时是在强颜欢笑。我让她很累吧。但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我是爱着她的啊。”

他喃喃着,逐渐发现这不是一间诊疗室,而是祈祷室,告解处,自己的卧室。要与自己和解,他说,与自己和解。

他重新点亮电脑,输入密码,启动软件,找到输入框。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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