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嗣】狐狸的窗户。

 @徐匪  生日快乐www

安房直子的(变调)捏他【。】同名的原文很棒,是童话,极力推荐!

吾等不知道这是哪组···【。


[狐狸的窗户.]


我扛着猎枪走遍过这个小岛的每一寸土地。手提箱中层层叠叠着我所爱的猛兽的皮毛,其中不乏些珍稀动物,所以我走到哪里也要躲避人的视线。在深山老林、海岸线上、人迹罕至的地方扎营是常有的事。我用动物皮毛换取子弹、生活必需品和枪械润滑油,所以我身上沾着洗不掉的血腥气。我和我的猎枪一出现,周围十米开外的动物都会竖起耳朵警惕而不安地瑟缩着。我的猎枪是我唯一的伙伴,他像个锃光瓦亮的卫兵,一个锡兵,只在我手中才有惊人的活力与敏捷。只在我手中才能活过来。除此之外他还是只钢铁做的好耳朵,无休止地承受我的牢骚和偶尔的失语。我从未真正安眠过,一只啄木鸟对树林的戕害,一只夜莺的絮絮低语,都能使我于睡梦之河中拔腿而出。我的右手只在两杆枪上徘徊。我扎营,休息,清晨醒来,清理痕迹,填充子弹,走入森林、草地或原野。藏身,枪声。枪声。枪声。整个生物生存的巢穴鸦雀无声。我的手没有颤抖过,铅弹总笔直穿过猎物的眼睛。到最后我会打几只可食用的动物,也许升起小堆的篝火,也许处理一下就那么生着吃了。这可能是生灵们怕我的另一个原因。它们没有见过这么野蛮的人类吧?我时常感觉到腹部的鼓胀,那估计是早已退化的阑尾重新担起工作的抱怨声。

我杀戮。只为了杀戮。没有别的理由。我的手上布满斑斑鲜血。我还记得自己杀掉的第一只动物,那是在皑皑白雪的严冬,我刚开始旅行不久。误入我温暖灯火下的雪兔一双赤红眸子尤为醒目。它冻僵了,长耳朵一跳一跳的,蹿腾的火焰烤掉它一身的冰碴,长耳朵垂了下来。长耳朵被我一把抓住。我逗弄它,它惊惶地看着我,四条腿扑腾扑腾想要逃走。我被它抓破了皮,一气之下摔它到了雪地上。用的力气不小。它四肢无力的抽动着,呆滞的眼睛望着天空,不一会就死了。我看着自己的冰冷双手,胳膊上的红印和血历历在目。

我剥了那只兔子的皮,烤了它的肉当夜宵。

我杀戮只是为了杀戮。为了感受灵魂抽离身体的一瞬间的,动物们的表情。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人了,也没有兴趣去杀人。人是肮脏的。天真无邪的动物才是纯洁完美的。我超度它们,送这些完美的生物去天堂。硬要说个原因,大概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我的父母是最喜欢动物的。

我欢喜大型的动物,但更热爱小型的珍兽。狮、虎、豹,我都遇见过。皮箱里也有它们咆哮的面容。可我最珍惜的莫过于雉鸡、白兔——这些是体型比较小的了——大些的有水獭、貂、黄鼠狼,狐狸···狐狸,尤其是狐狸,赤狐棕狐苍狐白狐,白狐。只存在于我梦里的野兽。我只有几张棕狐和赤狐的皮毛,都是我的宝贝,我把他们同回忆一并好好的珍藏着,享有着独立的夹层和独立的情绪。那只棕狐是只母狐狸呢,我端着枪在她巢穴旁坐了一天一夜,也没看到公狐的出现,于是我耸耸肩,在漆黑的夜幕的掩护下用漆黑的子弹穿透了她漆黑的眼珠。我踏进她的巢穴,三只小幼狐微弱地叫着向洞里缩。我用母亲的尸身引他们出来,一只一只掐死了。这么小的孩子,没有母亲也活不下去吧?没办法呢。

我还没有抓到过白狐狸。狐狸本就是狡猾的生物。正是这一点让我爱上它们,爱上亲手断送他们生命的那一刻。因此我来到这个岛上,来寻找传说中的白狐。传说中失踪几千年的白狐。我之所以抛弃它们经常出没的集聚地来到这样一个小岛,就是为了这一点。找寻蛛丝马迹,这才是捕猎的魅力。去那些地方还不就如同掉进狐狸堆?于是我扛着猎枪走遍了这座小岛的每一个角落。我用脚丈量了它的每一寸土地,将当地动物的种类摸得清清楚楚。我也曾斗胆踏进过人的村落,家家户户的狗都冲着我吠。我询问白狐的传说,他们把我送到长老的棚屋。烟雾缭绕中满身奇异挂饰的长老拿鄙夷的眼光看着我。说白狐在这岛上早已灭绝,先生另寻他处吧。我耸耸肩,与长老对视。我们都知道自己不会听从对方的劝告。于是我移开视线,转身要走。长老却在我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叹了口气。

“那狐狸是无辜的,你为何非要如此执着呢?”

静默。

“···他生性喜花。”长老的声音在袅袅烟雾中若隐若现,最终溶进飘向浩淼天际的细薄空气的丝绸。我出门。沐浴在村民们敌意的眼光中走远。

我是不会放弃的。我走遍岛上平坦的土地,也在杂草与野花丛生的平原上呆了三天三夜,每天不停地侦察,却连狐狸的味道都没闻见,连它的脚印它的毛发都没找到。这里也并不很适合狐狸生存,于是我走到原始的森林中,听着喳喳鸟鸣,却仍找不到狐狸的踪影。即使耐心如我也是会失望的。但我要感谢上苍,感谢他给了我这颗耐心和这份失望的感情,这就像是追寻恋人一般,越是失望便越要去追寻。我心心念念着它的倩影。不停地幻想着它葬身在我手中的美丽样子。我心驰神往又不乏寂寞地想着,走在回小帐篷的路上。这片森林我打算再搜寻一周,所以暂时没有收拾东西,手提箱也没带上,生活的东西也没带上,只挎着猎枪。

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己迷了路。这真的是很奇怪,因为这片森林我大概来来回回走过数十遍了,闭着眼都能走回宿营地去,迷路是根本不可能的。可就在我拐过一个大弯之后,光线一下子变得刺眼起来。森林的枝枝叶叶纷纷退去,留出一大片清丽的天空来,刺醒了在晕晕乎乎想些什么的我。我驻足,看着眼前的景象,瞠目结舌。

——天空里只余些丝丝缕缕的云朵,太阳懒洋洋地趴着,柔和的光线并不刺眼,反而还给这里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童话似的光辉。而大地上,仿佛是要呼应那样美丽的天空一般,一下子辽阔了起来,不但四周看不见林木的影子,这片原野还像是倒映着天空一样,全都种满了摇曳的桔梗花。头顶的天空是明亮的浅蓝,地下的天空却蓝的发紫,而且还随着微风的吹拂泛起涟漪,就像是片明澈的湖水。蓝色的桔梗花丝毫没有因为我这个外人闯入而噤若寒蝉,反而自在的摇摆着,像在欢迎我的到来。这片净土完全没有因为我的存在,我这个黑点,这只害虫的存在而感到不适,它只淡淡的皱起波纹,谁也不理会的存在着。

我眨了多少次眼睛自己都记不清了。远远的传来一声鸟鸣,似乎在嘲笑我。我摇摇头,望向身后,还好那里是熟悉的密林,没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尖声喊着“回去!回去!”说来奇怪,我似乎对这一望无际的桔梗花产生了畏惧,想要就这么转身逃走。

没等到我拔起腿来,其他的生物就先发现了这个呆愣在入口处的奇怪的家伙。唰的一声立刻拉回我的心智,我正好赶上他尾巴留下的残影——

白狐!

身体下意识的动了起来,我追在那道白光的身后。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那确是一只白狐闪电般劈开桔梗花田蹿逃着,想甩脱在身后穷追不舍的这个我。而我一边奔跑着一边试图架起猎枪,可在这个角度开枪会毁了那身皮毛的,而我每次想绕到他的侧面,这小家伙就像能感觉到一样灵巧地转弯,似乎身体没有重量而只是在用惯性奔跑。我追在他身后,这已经是一场让我兴致勃勃而又有些吃不消的赛跑了。再这样下去会跟丢的。我下定决心端好了枪。

可就在这时候,白色的影子一矮身,不见了。

太过于惊讶的我迅速地停下,因为停的太猛不禁摔倒在地。抓起猎枪撑起上半身,面前狐狸消失的地方没有洞穴,摸来摸去,只是一块坚实的土地,我试着拽起桔梗花,它却在我的手里左右挣扎,我只好作罢。先前的急速奔跑带来的后遗症慢慢起来,我坐回地上,想要稍作休息,顺便想想接下来的对策。从那狐狸的体型看来它还是只幼崽。有幼崽就会有父母,我全身升腾起一股麻酥酥的兴奋的感觉。太棒了。太棒了。我伸向腰间的水壶,才想起来自己把它放在帐篷里了。没有云朵,正午的温度缓缓升腾。不知道桔梗花有没有毒呢,被口渴折磨着的我打算孤注一掷。

这时,从我的背后响起了有些惊惶的声音。

“欢迎光临···这位客人,桔梗花可是不能拔的呀!”


在森林里信步乱走时,我胡思乱想的是家族的事情。

我出生在普普通通的人家,父亲严厉母亲慈爱,家境平凡。小时候最喜欢做的是在池塘边上戏水抓鱼,让手制的风筝放飞在夕阳下,把鞋子衣服乱丢一气,对嘴上责备着却丝毫不停地收拾着的母亲咧开嘴笑。母亲穿着长长的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冲进大雨里的庭院——抱着我的雨鞋回来,裙子湿透透地黏在身上,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她一边不甚在意地抖抖身上和头上的水,一边故意的撅起嘴来。“下次可不准这样了哦。”

母亲那温柔的责备还在耳边回荡着,火焰灼烧的声音就响起来了。那个夏天意外地并不多雨,而只是自灶台迸出的一点火星,就让浓浓夏意里午睡着的父母···玩闹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整栋房子在火里吱嘎作响,院里的绣球花被烧成了焦炭,连同两人的身体一起。

母亲是那样的喜欢孩子、动物和花朵。于是我摘了大把大把的花放在她的墓前。还有她最喜欢的兔子——的尸体。现在的话,母亲身边一定已经围绕着各式各样乖巧的动物了吧?她和父亲是夏娃与亚当的话,我就是将物种送到天上去的上帝。母亲说动物没有坏的,只是人类。所以我不杀人类。

那天风轻云淡,墓园空旷,橡树矮下身来喃喃低语。还是孩子的我哭得泣不成声。扫地的老头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直到他发现那些兔子尸体。那又如何呢?我变卖了仅剩无几的家产,压低鸭舌帽,拒绝了亲戚们的好意,从黑店里买了一把猎枪。

天气炎热。

我猛地回过神来,先是紧紧抓住沉默的猎枪,然后环顾四周——转身。转向那个投下一片细小树荫般阴影的孩子,之后狠命眨眼唯恐我还在做梦。他肤色贫瘠成西伯利亚的冻土地,不仅缺少血色,连静脉动脉毛细血管都难以发现。我还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红色的,红如小白鼠湿乎乎的不断抽搐着的鼻头,如奶白色丝绸上点点血迹般纯洁。想来这可能是什么罕见的病症,生来缺少色素一类的,我见过白孔雀,白鹿,白···白狐?

少年有些疑惑地歪歪脑袋,在我打量他全身的同时也打量着我,目光特别在猎枪上好奇地流连了半晌,他稚嫩的面容如同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罪恶的人类,短短的细白的发丝不甚服帖地左翘右翘,从中,如同灌木丛间生出开着小小花朵的冬青一般,长着两只覆着软软绒毛的由白色到浅粉红色的耳朵。狐狸的耳朵。我呆呆看着他们因为主人的兴致而一颤一颤地竖着,像那只雪兔,那只雪兔长长的、柔顺的粉耳朵。他穿着纯白的和服,配以淡红浅蓝的花纹及穗子,并不显繁琐反而衬出了少年的稚气和可爱,腰间围着条印染的藏青色围裙。我轻轻放开手中垂头丧气的桔梗花,道了句歉,心里却盘算着其他的东西。这少年是狐狸变的吧!怕是觉得要被抓住了,所以变成人形来骗我?可惜匆匆忙忙的,露出了狐狸耳朵咯。我想等少年转身再看看他有没有尾巴,有的话就一把抓住,在他惊慌回头的时候——不行,那是人类。就算是只白狐变的,现在也是人类,又是孩子。我要等到他变回狐狸,再一枪射穿那梅红色的双眼。事实上我可以在他睡着的时候去森林里按老配方采些草药,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漂亮到我不想毁掉他们,我也不想在那柔顺的毛皮上加害。

“请问您是口渴了吗?”少年先开了腔,这样一说,喉咙的灼烧感又涌了上来,我点点头,以猎枪撑地并接过少年有些冰凉的——拇指和食指处是暗淡蓝色的——手,站起身来。少年仍抓着我的手,“那么,我带您到店里喝口茶吧,请务必赏光。”随即转身,向桔梗花丛的深处走去。我看着和服下缓缓摇动着的纯白色雪一般的尾巴,终于还是没忍住而笑出了声。这狐狸还一本正经地装作店员呢,殊不知狐狸尾巴早就露出来了。


狐狸执着不小的不锈钢茶壶,为我倒上满满一瓷杯的热气腾腾的桔梗花茶。几片吸了水的花瓣和干叶子打着转飘在面上。我吹了吹,随即一饮而尽。清盈的香气顺喉管滑下,绘着柳叶枝的杯子刚一碰触桌面就再被满上,这回还有能惹来群群蜜蜂光顾的花蜜味。“不要客气。”狐狸笑盈盈地看着我脸上满意的神色,双手提着不轻快的茶壶,背后是小小的石头做的柜台和其他的木桌。窗棂大开,午后的温暖阳光铺满了地上松软而不粘脚的泥土。猎枪在一边的椅子上架着,反倒破坏了这安静的气氛。我回想起这家店的招牌,再看看这些陈设,感觉这不像是个骗局。“印染·桔梗屋?是染店吗?”

“是,这条围裙就是我自己染的。”狐狸颇骄傲地提起来给我看,也不管男孩子在和服外穿围裙有多么奇怪。我轻轻点头,想着要用什么方式来让他露出马脚。“所以,都可以染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您的外套、衬衣、裤子、袜子,都可以染成天空的蓝色呦。”我一愣,随即抓紧自己的外套。“干什么,什么都要染吗···”

“是因为,染成蓝色很漂亮呀。”少年有些惊讶,倾身前来望着我的眼睛,“就像客人您的眼睛一样。”

我心头忽然一阵震颤,就像夏日系到树梢上的风铃,模模糊糊觉得茶也喝了,总要给他什么东西染染吧。就在我犹豫不决的当儿,小狐狸双手一拍,震醒了发里沉睡着的月光,天空恰巧飘来大团大团的积云,屋内明灭交替。“就染染手指吧!”

“···开什么玩笑,手指是能随便染的吗?”刚刚那个愚蠢的念头被我戳破了。这是猎物,不是纯真无邪的小孩子。现在也不是陪着他玩的时候。狐狸却没发火也没低落下去,反而甜甜地一笑。“我说,客人,染手指可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呀。”话刚说完他就把那双经过细细雕琢的柔和而冰冷的小手伸到我面前来——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染成了稍稍褪了些色的蓝的发紫的桔梗色,我轻轻摸过那些小片的天空,指尖沾了细碎的颜料粉末。桔梗的香味。我看过后他便把双手靠在一起,四根手指搭成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喏,先生您请往里看。”

往里看?里面除了你的藏青色围裙还会有什么。抱着这样的心情我无趣地看向窗户,顿时瞠目结舌。一只白狐!凭空出现了一只狐狸,还是只雌狐,从耳廓的形状以及她尽态极妍的姿势能看出来。风静静地吹着,她端庄的背影如同贴在墙上微微摇曳的剪纸,身旁是大片大片随风叹气的桔梗花。那真是一只美丽的狐狸,我的双手不禁抽搐起来,余光瞟见椅子上的猎枪。“这是···”

“这是我的妈妈。”先前还满脸笑容的狐狸忽然低下头来。我重复着这个词语,忽然回想起母亲温柔的语调与笑容,狐狸露馅了,但同时,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

“她死了。”狐狸的声音落下来。阵风吹过,窗玻璃哗啦啦地打着墙壁。“很久很久以前,被‘砰——’给打死了。”玫瑰花的双眼蒙上阴翳,狐耳和蓬松的尾巴落下来,屋内安静的能听见窗外桔梗花随风摇摆的叹息声。我把目光投向猎枪。“是这个?”狐狸看了看,“是,是这个,虽然长得不大一样。”

“是吗···”我缓缓靠向椅背,心头泛起被别人捷足先登的不适感。“那么是被谁?为什么呢?”狐狸似乎没对我的问题起疑心,只是依旧低着头缓缓道来。“是其他的像客人一样的人类,很多人。他们赶走我们,在原来的草地上种了金黄色的草,还用‘砰——’杀···了妈妈,爸爸和好多好多的大家。”说到这里狐狸紧紧揪着身上的穗子。“我跑到族里隐秘的领地躲到现在,也是唯一活下来的。我要继承大家的愿望好好的活下去。···可还是好想见妈妈啊,一次也好,想要和妈妈一起在这片桔梗花田里戏耍玩闹。”狐狸的声音都带上哭腔了,我皱眉,心想怎么越说越凄惨了?不过我也搞明白了,狐狸口中的其他人类就是那些村民吧。一定是他们来扩张田地,才赶走并杀死如此多的白狐的,真是暴殄天物。不过他们现在一定也悔过了,因为村长那句“为何非要如此执着”,怎么,是想要以劝退我作为还债吗?真是虚伪。我紧紧外套,风吹得这么大,也终于是要入秋了。狐狸意识到了我的动作,连忙放开先前在手里不断揉捻着的穗子跑去关上窗户。“真对不起,也没注意风这么大,客人会受凉的。”

“啊,也是在这样一个初次起风的秋日···”狐狸插上窗栓,没头没脑又蹦出这么一句,踩着小步跑回来。“我坐在舞动的桔梗花丛里,听见她们在唱,让我拿她们的汁液去染手指,说这样就可以再次看见妈妈了。于是我采了一大把,用浆汁染蓝了手指,然后,喂、你看呀——”狐狸又拿他那双白白的手搭成窗户凑到我面前了,白狐狸的倩影再次出现,我别过头去,不想忍受求不得的折磨。“客人也想染染手指吗?染了之后,无论何时都不会是孤单一人了!”

孤单一人···吗。我顿时想翻个白眼教训一下这只小狐狸说我并不孤单,天天靠着幻想去追忆自己母亲的小孩子才真是孤单,甚至想拿自己的手提箱给他看,说这些藏品伴着我数年了每一只都有着独特的回忆里面还有你不同种族的同伴你说我孤单与否?但心里随之泛起一股潮汐般的情感,是吞噬掉一切的黑洞。说什么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逃避现实,父母走之后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吧?只靠着不断的杀戮来填满自己的箱子和自己的心,都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孤单。似乎因为被那场大火烧成焦炭的不仅是父母和过去的生活,还有自己的一部分,被难以察觉到地腐蚀了。我想摸摸心口,掐一下自己或者甚至把头往桌子上撞来摆脱这个状态,但身体就像是被月亮的钩子挂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被抹掉一切的海水缓缓洗刷。喂,这么长的时间里,你过得快乐吗?感受到这份心情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确还活着,是的,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情感干涸道德沦丧成为行尸走肉,不,你还没死透。我对自己说,嘲讽地。

“···拜托了。”我双手掌心向上摊开头向下低,如同期待着来自神祇的恩赐。

狐狸变的少年露出十分高兴的笑脸。“没关系!请交给我吧。”


毛笔在指上抚弄的痒感很快过去了,我试探着摸摸被染成不协调蓝色的拇指与食指,染料已经干透了,指纹的曲线清晰地浮现出来。在狐狸的催促下我颇不熟练地把双手搭在一起,带些雀跃和害怕地往里看。

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映照出来的,既不是我家那老旧庭院的绣球花,也不是我母亲的身影,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那只兔子。鹅毛大雪下的兔子。它鼻头一抽一抽地望向我这边,我心慌意乱地躲开它的注视,狐狸却一下把头拱进我怀里,吓的窗户差点破裂开来,他还一副好奇的样子。“这是客人养的兔子吗?”话音未落远处的火光一闪,一双大手抓住了它的耳朵。兔子大惊之下开始拼命地挣扎,弄痛了手的主人,于是白色的身体一甩,消失在不远处。我低头看着狐狸,有些坏心眼地期望着他睁大眼掩住嘴批判我的残忍,或者干脆把脸捂住不敢相信,可这小孩子表现得很镇静,毕竟狐狸是吃肉的吗?从那双天真无邪的红色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是欣喜的眼神···?我把手分开,狐狸头上的耳朵耷拉下来,然后才发现自己趴在客人的腿上,在我拎他后脖颈之前赶忙手忙脚乱地起身整理衣服鞠躬道歉。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又把双手搭起来,试试能不能看到不同的景象。我总不可能一直思念着那只死兔子吧,况且它哪有母亲重要。可,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窗户里映出来的是一片乌鸦羽毛般层层排列的暗夜。一声枪响划破宁静,火光下我看见母棕狐惊慌的眼神——那神色只存在了一秒,下一秒她的眼睛便已不复存在了。一双手拾起在地上翻滚着,抽搐着,最后没了声息的动物躯体,在模糊的影子里摆成摇摇欲坠的站起来的姿势,竖在更加幽暗的洞穴前。出来了,第一只眼睛闪亮的幼崽,皮毛在暗夜里不可思议地发着光一般,非要让窗子前的两个观众看清楚一般。幼崽爬向自己母亲,嗅闻几下,接着便被那双手掐住颈项,连哀叫一声的机会也没有便气绝了。第二只没听到信死活不出来,手没有动,活灵活现的狐狸的声音响了起来,虽说有些偏差,但幼崽还是犹豫着探出了小脑袋。接着,接着···。搭在我肩上的小手在微微颤抖,冰凉如同死人。四只小狐狸和母狐狸并排躺在一起,神色谈不上安详,当时的我打心里觉得如此安详,现在的我却开始颤抖,幅度越来越大,暗色调的窗子最终咔嚓一声碎掉了。窗框落在两边,快喘不上气了的我抬头,正好看见小狐狸欢喜的脸。那是孩子式的欢喜,就像忽然的大风将自己做的风车吹得呼呼转时的欣喜,买了只属于自己的宠物时的欣喜,对狐狸来说,第一次独自完成捕猎的欣喜···?我的心又一阵震颤,心中又覆上一层不安,察觉到我的眼神狐狸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

气氛忽然凝重的很。

“对···”我声音嘶哑颤抖着先说了出来,身体瘫在坚实的椅背上。“对不起···”

啊啊,这双手,这双杀过无数无数生命的手竟然在颤抖,就像经过一冬严寒封闭的坚硬的冰壳出现了蜘蛛丝般的裂纹,有什么将要溢漏而出了。我还期待着那双冰冷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或捶打我的胸膛,那双玫瑰花般的眸子盈满泪水,但转过头来,他却在笑。这简直是梦魇。接连不断挣脱不出的梦魇。小狐狸疑惑地歪着头,耳朵一翘一翘。“怎么了?客人为什么要道歉?”

我张口,却不知如何解释。狐狸安抚似地捏捏我的肩膀。“没关系的,我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场景。对了还没问,客人的名字是?”

“碇···真嗣。”我费力地思索了半天,总算把这三个快没了意义的字吐了出来。小狐狸的尾巴高兴地在我腿边一扫一扫,“那么,叫真嗣君可以吗?啊,那个,我的名字是渚薰哦!”

“渚薰。”我复述着这个对于狐狸来说还真复杂的名字,立刻后悔了。“叫薰就好了。”渚薰露出清澈的笑容。我忽然内疚起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捕猎被完全抛至脑后了。名字会产生感情,不该告诉他的,可又不会忍心看他失落的神情。还是说我已经改变主意,不想杀掉他了···?心被紧紧揪着,眼前满是那孩子的笑脸,纯洁无瑕的又令人不快的。他是那么明亮而富有生机,生的那样可爱,而我是如此不堪丑陋,连拥有杀死他的机会都不配。还是走掉吧,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吧,任何邪恶的念想都会从他如水光滑的皮毛上落下,如同水珠从上面滑下一般。我做不到,我的手现在颤抖得连茶杯都端不起,更别提举枪了。他是希望,是我无法企及的【生】。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逃走,继续猎杀的旅程,在每次扣下扳机的时候看见狐狸的笑容。或者留在这里,喝着桔梗花茶,学着印染衣服, 等待着下一位永远不会露面的客人,让我的手提箱和帐篷在林子里自生自灭去。或者,把他带出去,带到世界里去,让他看见这世界,也让我看清这世界。是,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清楚的看着世界。我把这想法在腹中酝酿着,酝酿着,连借口都找好了,“作为染好我手指的报偿···”

“那,真嗣君对手指还满意吗?”渚薰问的正是时候,我立刻直起身来开口。“恩,很满意,所以···”

“那太好了!”小孩子高兴地眯起眼睛。“···作为交换,”“我有可以与你交换的东西。”我连忙转过身去抓住他有些局促的手,满脸真挚。

“呃、但,能让我任性一下吗?真嗣君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渚薰有些不好意思,白嫩的手在我宽大布满老茧的曾沾满鲜血的无情的现在却充满柔情的手里摩挲着。“你说?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做。”我一定已经倾尽了自己所有已化冻了的感情。狐狸微微地笑了。“恩。这是我的一个渴望已久的愿望。如果真嗣君帮我实现了,那真是十分感谢···”

“你说。”渴望已久的愿望,难道我们想的一样?难道这只狐狸也一直渴望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几乎都要吼出来了,无论哪里我都带你去,无论是什么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我便是很虚伪了,想以此补过我犯下的罪行,想让你看到比失去和孤独更美好的事情。

于是那只狐狸带着羞涩的笑容用稚气的孩童声音说出了他的请求。

“我想···请你杀死我,拜托了。”

那双握着他丝绒般小手的我的手缓缓滑脱下来,如同邪恶的诅咒一般。


我们坐在屋外的草地上看天空。这里似乎永远不会日落,渚薰说累的话可以去店里睡一觉。你呢?小狐狸耸耸肩,以一副已经摊过牌的淡然表情说我就睡在外面,睡在星星点点的桔梗花丛里,它们会给我唱安眠曲,为我挡住太阳仍显刺眼的光线。说着他单脚一转身就甩去了所有衣饰和人类的形体,又变成了我所追逐的那只美丽的小小白狐,高度和花丛平齐,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转到累了又坐下来梳理毛发,然后蹭到我手旁。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很享受似的眯起鲜红的眼睛来,身子向前,把细细的脖颈送到我手里。我摩挲着那里细软的毛发,这与少年的发一般顺滑,手上传来恰到好处的热度,轻细的呼吸和心脏扑扑跳的声音,像有只鸽子关在它胸膛里振翅欲飞。我轻轻放开手,任凭他撒娇似的用湿湿的鼻头拱我也不理睬。“我不想杀死你。”我轻轻喃道。虽然渚薰容我呆在这个隐秘的世外桃源,目的就是想劝我回心转意——和我的目的正相反。

“为什么?”又变回孩子的狐狸满脸不悦地坐回我身边。“那只兔子是你杀死的不是吗?棕色的狐狸也是,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因为···”我嗫嚅着。“你不喜欢我吗?”渚薰末尾的转调里满是委屈和埋怨,我颤抖了,眼泪在眶里打转,像盛在盘子里的水银。“不、绝不是···因为···你是,特殊的···”

我隐约听见狐狸叹了一口气。“特殊到整个族群都死了,而只有我留下来。喂,”他向右倾斜而靠上我的肩膀,自然地像是孩子倚靠在大人的身旁,“你是猎人吧?为什么我特殊就不杀死我?”

“你···恨那些人吗?”我避开这个问题。“那些,杀死你父母和族人的人。”

狐狸轻啮着右手的指尖,吐息喷在我臂膀上,热热的。“恨,又不恨呢。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更讨厌自己,因为胆小跑到了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躲起来,现在也只能一个人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我一直在等你,在等你哦。”他温润的左手挽上我的右臂。“等着一个猎人,一个像他们一样残酷无情的猎人来,杀死我···而且,我很喜欢你哦。我想死在你的手里。”小狐狸颇认真地说。而传入我耳中的怕是只有那句“我很喜欢你哦”。我也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真恨那些人呢。”

“恨很累,期待和喜欢才轻飘飘的,很舒服哦。”

“死亡很痛的,你不怕吗?”

“不怕哦,因为有母亲在那边等着我。”狐狸又搭起了那扇窗户,白狐狸的脸好像稍微向窗这边转过来了。我也不带希望地架起自己的窗户,想着又会看到什么惨无人道的暴行,出现在片片桔梗花田之中的却是闷热的夏天,声声蝉鸣仿佛靠着震动传了过来。没有一点风,梧桐叶纹丝不动,像工笔画。绣球花大团大团的开着,红色的蓝色的,散着甜蜜腻人的香气,在阳光下发酵成陈酿的气味。在那边,我家屋子向着庭院的过道上,年轻得多的母亲穿着素雅的白裙,双脚搭在边上晃荡着,如同在击打池塘的水面,纤细的手指上结婚戒指勒出细细的一道红线,阴影自屋檐分出一刀,将母亲赤裸的小腿割断而无情地丢在小麦色的灼烧人的阳光里。我不禁在心里发出“哇——”的赞美,这是刚刚结婚的母亲吧。也是那样的盛夏。狐狸凑过来看,也是“哇——”的拉长了的一声。“好美哦。”

“这是我的母亲。”我解释道,不经意间已挂上了笑容。狐狸点点头,“过世了?”

窗户里的庭院颜色自耀眼的金黄化作夺目的橙红,紧接着成为刺目的深红,最后尘埃落定,满目已死的黑灰。

“对不起。”狐狸闷闷地说。我分开手指,默默想着母亲青春年少时的笑容,哭了出来。狐狸在一边有些迷惑地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阳光转作黯然,火焰烧上来了。


我试着去改变他,我与他在小腿深的花里捉迷藏,风像把巨大的琉璃梳子,用它透明的齿抚顺翠色的茎秆与深埋其中的狐狸的雪白耳朵。他是隐藏的行家,母亲认真的好学生,只要屏住呼吸我就算再如何仔细都得要十多分钟才能找到。不久我就放弃了这个游戏,因为每当我失败他就会提出“杀死我吧,作为惩罚”,而他又实在精于此道,我只好转而玩起猜测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的游戏,这倒是简单得多了,没见过多少事物的他不出意料地单纯好猜,不是“妈妈”就是“猎枪”,再就是“杀了我吧”,直到我疲于解读太过频繁的他想死的暗示。不过很快他也厌倦了没有反应的我,迷上用桔梗花做花占。这倒并不是我特意教给他的,只是出于儿时的喜欢随手摘了朵花,顺着花瓣的波谷丘陵的裂痕撕开来,再一瓣瓣掰掉,嘴里喃着“跟我走,不跟我走。跟我走,不跟我走···跟我走。”然后叹口气,面对着郁郁葱葱的森林,轻轻把光秃的枝茎放在散着靛蓝的草色稀疏些的地上。从这里能看到自己熟悉的森林和道路,从这里拐过弯,高高低低地绕过特别高的那棵松树,向右拐,从松鼠藏过坚果的那棵树往左,就是我宿营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手提箱、水瓶,生活用品和正常的世界。他不会跟我走的,我对自己说。

“在干什么?”从后面扑过来的小小的渚薰,手指在粗糙的砂砾上一抚,掩住我一双沉重浑浊的珍珠。冰冷的求死欲透过贝壳传来。我把自己的手覆在他了无生气的手上,揭开帘幕,指给他看地上的花瓣。“在做花占。”

“花占?”小狐狸看我示范看得津津有味,自己也拽了朵花胡乱撕开后一片一片摘下来。我看这娟秀的少年一副认真的表情,忽然想起,“你不是不让我摘花么?” “我跟它们说过了,没事啦。”少年敷衍地回答,迷恋地看着手里扯下的小小的蓝色玻璃,头上飘过不如他毛发干净的绵柔云朵,天中有云,云手里捧天。他放下最后一瓣,脸忽然转了阴,撅着小嘴拿着花梗,俨然一副不如意的样子,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笑出来了,抬头面对着湛蓝的天空大笑着。狐狸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愣地看着我。笑够了,抹去泪水,我也看着他,想了想说,“其实我有一个方法,能让结果总是好事。”小狐狸的耳朵竖起来了。“只要把花茎也算进去,就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渚薰的眼睛开始像星星般闪亮,他扔掉忽然有了重大意义的花茎盘坐起来微笑。我瞥他一眼,随口问,“你许的什么愿?”

“你愿不愿意杀死我。”狐狸闭着眼微笑,双手交叠回答着。

“我猜也是。”先前总无言以对的我竟也能够如此笑着答道。我们两个就像是被囚禁在笼里的鸟,即使笼门开着也飞不出去。于是我笑着,看着一路伸展开来的宽广的幽深森林,把小狐狸的脸扭了过来,凝视着他微微睁开的艳色眸子吻了下去。鼻腔充斥起浓得难以想象的桔梗花香和干净的阳光的味道,软软甜甜的,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我放开渚薰,他一脸不知所措地拽起和服袖子抹着嘴。“真嗣忽然干什么···”

“亲你。”我笑眯眯地说,心里真厌恶这样的自己。渚薰还是一副好奇的表情。“干什么要亲我?”脸上却已飞过几抹云霞。我还是笑着,说,“因为喜欢你啊。”

小狐狸睁大的双眼与淡淡的笑容被钉在脸上,从边角开始剥落。耳朵和尾巴显出不安的迹象来。“···这样吗。因为这个真嗣君才不能杀了我吗。喂,为什么要喜欢我?”

“因为你很漂亮,活泼又···”我强笑着罗列到一半,忽然被恐惧所驱使。“只是因为喜欢而喜欢,没有特殊的理由!因为你、你···”

“我不是让你来喜欢我的!!”狐狸眼里忽地燃烧起愤怒的火光。“你不是猎人吗?不是冷血的会无情杀死一家四口狐狸的猎人吗?那就做啊!我要求你、我拜托你杀了我还不行吗!!干什么要喜欢我!!明明就那样就好了!冲着我射一枪就好了!送我走,送我去找母亲!我一直都在观察你,自从你到这个小岛就开始了,你对那些动物做的,为什么就不能也对我做呢?因为喜欢吗?”他开始揪起自己的毛发,我翻起身来想阻止他却被他拉开了距离。怒火中烧的小狐狸双手抓着头发大声喊道:“别过来!别喜欢我!杀死我吧!我还要受多少折磨!你要是想喜欢我,我们到天国作伴去不好吗?”我摇着头,你不懂,我不会到天国去的,我不会和母亲、父亲、猎物们,你的狐狸母亲和你重逢的,不。我是会受那永恒业火烧灼的罪人。“你既然喜欢我,那为什么不为我实现我的愿望?我一直盼望着你,盼望了好长好长时间···你还是讨厌我的吧,不愿意让我走···”“不、我真的是···”

“那就实现它。”楚楚可怜的小狐狸捂住脸,声音听起来像嘶哑的哭腔。“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实现它。求你。如果你是真的喜欢我的话。”

风像海浪般拍着我的脸,夹杂着催眠一般的桔梗花香如大海的吐息。背对着哭泣的渚薰,太阳最后地喷薄着,点燃了少年的衣衫和遍山遍野的蓝紫色花。我想抓住他的和服开襟对他喊看看这世界!看看这似火的阳光!看看幽深密林通向的无边草原,看看大海,看看那些你没见过的东西!拜托了,世界就在你的眼前,为什么还要执着地盯着黑暗看呢?但是这一切的话语都没有用处了,狐狸已经被蛇咬过了,已经中了透骨的毒,唯有求死一条路了。夕阳的热度舔舐着我的脚跟,把我向前推,推向那把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的孩子。“我自己没有这个勇气,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我还是笑着。这几天我的脸上除了笑容就是笑容,我想我一定是快要坏掉了。我是孤独一人,我是可怜得很,我所想要得到的一切不过是某个人的爱,然而就连命运也不爱我。神啊!当我把我的猎物,我的孩子,我的狐狸,我的捕食者遍布雪白毛发的联系生命的支撑头部的那段小得可怜的器官收入掌中时,那时我坚信他是爱我的,他歪斜的笑容如同刀在我心上割出的伤口。我曾贴身携带的枪太远了,在桌边的椅子上安稳地靠着,我怕我走到那小屋里又会可悲地改变主意,手又会因要杀死所爱之人而害怕的发抖。他漂亮的颈项,天鹅般盈盈一握的花瓶,承载着多少脆弱的管道和生命律动的支架。我斟酌着加大力气,少年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气音,眼珠向上翻去,双手在我的手臂上胡乱舞着,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放手,一定不能失败,因为不会有再次重来的勇气。渚薰挣扎着露出笑容,努力看着我,他可怕的眼神如今却给予了我勇气,他在说没错,就这样,慢慢收紧吧,让我感受到母亲当时感受到的痛苦。没错!比枪更缓慢更痛苦,连父亲的份族人的份也一并承受上。然后,我就会彻底成为你所不会忘记的人,和那些你曾亲手射杀的猎物一样···不,比它们更加重要,更加珍贵,更加充满爱意地···嘴角流出的唾液浸湿了我的手掌,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我问他喜欢我吗,爱我吗。狐狸的整个身子已经被我举离地面,细小的身子晴天娃娃般晃荡着,已无法回答。我居然也不觉得累,只是执意收紧,再收紧,直到双手指节相互交缠。大概保持了5分钟这样的姿势,直到肌肉已无法忍受,少年砰一声落在地上。我连忙跪下去扶他,帮他擦掉漏出的唾液,阖上那双泛白的眼球,再哭着笑着吻上他绽放的玫瑰花。没有鲜血,也不平静,适合他的死法。

我抱着他的身体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我帮他整理装束,才发现他稍显变形的脖子上有几片干涸成齑粉的小小蓝色水潭,看看双手,当时染成的手指仍未褪色。我对着晨光搭起一扇小小的窗户,果不其然,小狐狸在那里,正撕着桔梗花,头一抬,向窗户这边看来,头一歪,做着口形,然后是个连太阳都比不过的耀眼的笑容。我看着也笑起来,真正的笑容,释然的笑容。我丢开腿上的尸体,现在那不过是一堆肉,一些没有生命的器官聚合体,我所爱的那个灵魂已经自由了,已经永生了。

剩下要做的事就简单得很了。我把枪中子弹的火药倒出来,总算用从柜台里翻出来的破破烂烂的火柴点着了火,点燃了他所爱过的桔梗花丛。而我躺在那里,躺在我永不会再踏足的出口,望着天空,在空中搭出一扇狐狸的窗户。窗户里渚薰对我伸出邀请的手。他们都在,母亲,那只兔子,一家五口团圆的棕狐,还有渚薰的母亲,大家都在那里,都在等着我。我来了。等我。我来了。

大火烧了上来。


End.


 @Rafish 顺便也艾特一下萝卜,几个月前说要写的狐狸hhh

再次祝生日快乐,虽然吾等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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